分类归档 专辑乐评

《不要停止我的音乐:在路上的摇滚诗与永不熄灭的青春之火》

2008年,痛仰乐队以一张同名专辑《不要停止我的音乐》完成了从地下硬核朋克到公路摇滚的蜕变。这张被乐迷称为“红唱片”的作品,像一列穿越迷雾的绿皮火车,载着中国摇滚乐最原始的生命力,碾过世纪末的虚无,驶向新千年的黎明。

封面上哪吒自刎的图腾被替换为双手合十的简笔画,暴烈嘶吼化为温暖声线,但骨子里的反叛从未消失——它只是从对抗转向了更广阔的对话。高虎用沙砾质感的嗓音唱《公路之歌》,重复的吉他riff如同车轮永动的节奏,那句“一直往南方开”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迁徙,而是对精神原乡的永恒追寻。手风琴与口琴的加入,让《再见杰克》成为写给凯鲁亚克的情书,在G弦震颤中,垮掉一代的流浪基因与西湖边的醉意月光完成了跨时空共振。

专辑里的矛盾性恰是它最动人的地方。《西湖》用三拍子民谣勾勒江南水色,却在副歌爆发出失真音墙;《安阳》键盘流淌的迷幻电子,与西北汉子式的苍凉吟唱形成奇异对位。这种音乐语汇的撕裂与缝合,映射着整代人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精神漂泊——我们既是拆毁高墙的哪吒,也是寻找庙宇的苦行僧。

十四年后再听这张专辑,会发现那些被定义为“温和化”的转变,实则是痛仰为摇滚乐找到的更深沉力量。当《不要停止我的音乐》前奏响起,萨克斯风像晨雾漫过宿醉的街道,高虎反复低语“再见朋友,还是再见爱情”,某种比愤怒更持久的东西在生长:那是看清生活真相后,依然选择在路上的勇气。

这张唱片最终成为了千禧年国产摇滚的分水岭证明。它告诉我们,真正的反叛不是永远保持嘶吼的姿态,而是在穿越漫长黑夜后,依然能对着初升的太阳唱出温热诗句。青春从未熄灭,它只是化作了照亮远方的车灯,在每一条未竟的公路上,永恒跳动。

《时代在召唤》——一场用唢呐撕裂的荒诞摇滚祭典

假假條乐队2016年发行的首张专辑《时代在召唤》,以尖锐的噪音摇滚为基底,混合唢呐的凄厉音色,在中国独立音乐版图上凿出一道难以愈合的裂口。这支由刘与操领军的乐队,用朋克式的破坏欲解构了集体记忆中的红色符号,让革命歌曲的基因在失真吉他与唢呐的撕扯中完成异化重生。

专辑封面直接挪用第六套广播体操图示,却在封底标注”中国殡葬协会监制”的黑色幽默,暗示着整张专辑的荒诞美学。开篇《湘灵鼓瑟》将楚辞残篇嫁接在车库摇滚的粗粝框架中,刘与操刻意压扁的京腔唱法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旧喇叭,与唢呐演奏家陈力宝的凄艳吹奏形成诡异对话。当《罗生门工厂》里”工人阶级硬骨头”的采样与工业噪音碰撞时,红色年代的集体呐喊被解构成后现代的废墟景观。

专辑中标志性的唢呐运用彻底颠覆了传统摇滚乐的配器法则。在《盲山》中,这支象征民间婚丧的乐器化作一柄音波利刃,穿透朋克摇滚的三和弦城墙,制造出令人坐立难安的听觉暴力。《年》里长达两分钟的唢呐独奏宛如世纪末的哀嚎,将节日喜庆彻底异化为末日狂欢。这种音色暴力美学,恰似用民俗乐器为时代敲响的丧钟。

歌词文本的编码系统更显危险。《爱人同志》戏仿革命情书的修辞术,《时代在召唤》将广播体操口令重构成存在主义诘问。刘与操用意象堆砌的蒙太奇拼贴出荒诞现实:红旗下的蛋孵化出电子鸡,忠字舞演化成机械抽搐,集体记忆在噪音墙里碎成像素尘埃。这种后社会主义语境下的身份焦虑,在《没有颜料的画》中达到高潮——”我们都是被涂改的孩子”。

在制作层面,专辑刻意保留的Lo-fi质感与粗糙混音,恰与内容形成互文。失真效果器处理过的人声像来自防空洞的广播,军鼓击打带着铁皮桶的共鸣,这些技术层面的”不完美”反而强化了作品的破坏性美学。当《泰山》末尾的唢呐声逐渐淹没在电流噪音中,我们仿佛听见整个时代在失真音墙里轰然坍塌。

这张充满危险气质的专辑,既非简单的怀旧拼贴,也非西方摇滚的本土移植。假假條用唢呐撕裂的不仅是摇滚乐的既定范式,更是对集体记忆的强制性遗忘发起的声音暴动。在红色遗产与当代现实的裂缝中,《时代在召唤》完成了一场悲怆的招魂仪式,那些被埋葬的、被篡改的、被消音的历史幽灵,在失真音墙中获得了最暴烈的安魂曲。

《红旗下的蛋:在解构与重建之间叩击时代的铁皮鼓》

1994年,崔健推出《红旗下的蛋》。这并非一张传统意义上的摇滚专辑,而是一枚从意识形态裂缝中滚落的黑色卵石,以粗粝的布鲁斯基底与唢呐的尖锐嘶鸣,撞击着后革命时代的铁皮鼓。

开篇同名曲《红旗下的蛋》以合成器模拟心跳的机械律动,混入军鼓滚奏的压迫性节奏,构建出集体主义胎动的荒诞场景。崔健用含混的咬字撕裂标语化的语言体系——”现实像条狗/爱情没有够”——在政治符号与市井俚语的拼接中,解构了红色乌托邦的宏大叙事。萨克斯的痉挛式独奏如同被压抑的荷尔蒙,在军乐队整齐的铜管声里撕开裂缝。

《盒子》用三拍子的民谣骨架承载存在主义的诘问。手风琴的呜咽与失真吉他的对话,勾勒出被困在”红色盒子”里的个体困境。当崔健嘶吼”我要结束这最后的抱怨”,鼓点骤然加速为朋克式的暴烈,却在最高潮处坠入虚无的静默——这种留白恰似一代人精神突围的未完成态。

专辑最值得玩味的是声音政治的隐喻。《北京故事》里采样京剧韵白与工地噪音的拼贴,《最后的抱怨》中蒙古长调与电子音效的纠缠,都暴露出文化基因的剧烈变异。崔健刻意保留录音底噪与即兴演奏的毛边,让音乐本体成为社会转型的声学标本。当《彼岸》结尾的合成音效如太空信号般渐行渐远,我们听到的不是答案,而是更深的困惑。

这张诞生在市场浪潮与政治寒流交替时刻的专辑,其真正价值不在于音乐形式的实验,而在于捕捉到了价值真空地带的集体焦虑。崔健用布鲁斯吉他解构革命进行曲,用爵士即兴对抗整齐划一,却在瓦砾堆里找不到重建的蓝图。这种清醒的痛苦,恰似专辑封面上那颗悬浮在红布褶皱中的蛋——既未完全孵化,又无法回归原初。

二十八年后再听《红旗下的蛋》,那些刺耳的不和谐音恰是最珍贵的历史心电图。当唢呐与电吉仍在互相撕扯,我们终于明白:崔健敲打的从来不是胜利的鼓点,而是困在时代夹层中的声声闷响。

《黄金时代》:千禧之交的青春躁动与摇滚诗意的永恒碰撞

2003年,达达乐队推出第二张专辑《黄金时代》,以赤诚的少年心气与诗意的摇滚表达,在中国摇滚史上刻下一道独特的青春印记。这张诞生于世纪交替躁动期的作品,既是对千禧年文化浪潮的回应,也是中国摇滚乐在商业化浪潮中寻找平衡的勇敢尝试。

作为内地首支签约国际唱片公司的摇滚乐队,达达在《黄金时代》中展现出矛盾而迷人的两面性:既有《南方》这样流淌着潮湿乡愁的抒情诗,也有《无双》里充满锐气的英伦摇滚轰鸣。彭坦的嗓音如同未打磨的水晶,在《等待》的迷惘中闪烁脆弱,又在《rocklife》的副歌里迸发近乎莽撞的热烈。这种青涩与成熟的交织,恰如其分地映射出80后一代在新旧世纪夹缝中的集体困惑——当互联网浪潮席卷而来,他们既渴望拥抱新时代的自由,又难以割舍工业时代最后的浪漫。

专辑制作摒弃了地下摇滚的粗粝质感,转而以精致的吉他音墙与流畅旋律构建听觉景观。《黄金时代》同名曲中键盘与鼓点的交叠,制造出类似U2乐队早期作品的史诗感;《午夜说再见》用民谣式的呢喃包裹着都市青年的孤独内核,预示了后来独立音乐的叙事转向。这种对流行性的探索曾引发争议,却意外地让摇滚诗篇抵达更广阔的听众——在校园广播与盗版CD中,无数少年从彭坦的歌词里辨认出自己无处安放的躁动。

十九年后再听这张专辑,技术层面的时代局限反而成为魅力注脚。那些不够完美的混音、过于直白的歌词,恰似泛黄的老照片,凝固着中国摇滚在商业与理想间的摇摆瞬间。当《南方》的前奏依然能唤醒一代人的潮湿记忆,当《Song F》的旋律仍在音乐节引发万人大合唱,《黄金时代》便完成了对”黄金时代”最诗意的解构:所谓永恒,不过是无数瞬间的共鸣延续。

这张唱片最终未能成为大众意义上的时代宣言,却像一罐密封完好的千禧年空气,保存着中国摇滚在世纪转角处最后的纯真与野心。当今天的乐迷在数字平台重新发现这些旋律,他们触摸到的不仅是达达乐队的音乐遗产,更是整个华语摇滚在青春期特有的笨拙与真诚。

《造飞机的工厂》:机械轰鸣声中的人性诗篇与时代寓?

《造飞机的工厂:机械齿轮声中的时代寓言与人性诗篇》

张悬的音乐,始终是一场温柔的反叛。她的嗓音像一把钝刀,剖开时代喧哗的皮囊,露出内里锈迹斑斑的齿轮与血肉模糊的真相。若将她的创作比作一座“造飞机的工厂”,那么这工厂绝非流水线上的轰鸣车间,而是一间深夜亮灯的阁楼——有人在拧紧螺丝,有人在写诗,机器的冰冷与人性的温度在此角力,最终熔铸成一首首献给荒诞现实的寓言。‌

齿轮咬合处,是锈蚀的诗意

张悬的歌词里常埋伏着工业社会的隐喻。《城市》中“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,变成两部悲伤的电影”是数字时代人际疏离的倒影;《玫瑰色的你》以炽烈对抗麻木,枪炮与玫瑰的意象下,是集体沉默中个体的觉醒。她擅用诗性语言解构机械化的日常,如同在齿轮咬合的缝隙中填入蒲公英的绒毛——脆弱却执拗。她的旋律从不追求宏大的技术性,而是以极简的吉他拨弦、克制的鼓点,模拟机械运转的节奏,再以人声的暖意将其软化。这种冲突感,恰似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哼起了一首家乡小调。

时代寓言:在废墟上种花

张悬的创作始终与时代共振,却拒绝成为时代的传声筒。《危险的,是》中“真相拆穿带来更坏的谎言”直指信息爆炸时代的认知困境;《如何》以“我们要如何剥离爱恨与不甘”叩问被算法割裂的情感。她的歌不是抗议标语,而是废墟上长出的野花——用荒诞消解荒诞,用温柔对抗虚无。当“造飞机”成为效率至上的工业图腾,她却将工厂化作实验室,在机械秩序中埋下人性的种子:那些关于孤独、自由与爱的诘问,恰是锈蚀齿轮间渗出的光。

人性诗篇:螺丝钉的独白

张悬最动人的,是对“工具人”时代的凝视。《喜欢》中“而我不再觉得失去是舍不得”是都市人情感异化的注脚;《蓝天白云》里“我也可以是流浪的诗人”则是对标准化生存的温柔叛逃。她将螺丝钉般的个体生命,写成了一首首未完成的诗。当世界热衷于讨论“飞机能飞多高”,她却低头记录“工厂角落里谁在哭泣”——这种近乎固执的微观叙事,让她的音乐始终保有粗粝的实感与体温。‍ ‍

张悬的“工厂”里没有成品,只有永恒的建造与解构。她的音乐像一台老式留声机,在机械重复的嘶哑中,播放着属于这个时代的伤痕与尊严。或许真正的“造飞机”,本就是为了让所有被齿轮碾碎的人,仍能抬头望见天空。

《Before The Applause》:解构主义的声呐与集体仪式中的暗涌

作为中国后朋克场景中极少数真正具备国际视野的乐队,重塑雕像的权利在2017年发布的《before⁣ The⁢ Applause》以工业化的精密声响,构建了一座解构主义的美学迷宫。这张被柏林冷冽电子乐浸透的专辑,将机械脉冲与人类体温编织成诡异的共生关系,在数字时代的集体仪式中投下深邃的暗影。

专辑开篇的《Hailing Drums》以永动机般的鼓点循环划破寂静,合成器音效如同生锈齿轮摩擦出的金属火花。华东标志性的德式发音在此刻转化为某种祭典司仪的咒语,当”All the​ way⁤ from the east⁢ coast”的宣言穿透音墙,乐队完成了对传统摇滚乐空间坐标的彻底解构——这里没有地理意义上的海岸线,只有声波构筑的虚拟疆域。

数学摇滚基因在《At Mosp Here》中显影为精确到毫秒的节奏矩阵,刘敏的贝斯线如同黑暗中的电流,在黄锦错落的鼓点间隙游走。当人声采样与合成器声效在2分47秒处突然坍缩成寂静,暴露出录音室底噪的真实质感,这种对”完美录音”的主动破坏,恰是对数字时代声音洁癖的优雅反叛。

《8+2+8 I》的工业舞曲架构下,暗藏着一场关于集体无意识的实验。重复的英文短语被切割成信号碎片,机械节拍与人类呼吸声形成诡异的复调,如同数字时代个体在社交网络中的精神游牧。当华东在《8+2+8⁢ II》中低吟”All the people are dancing alone”,这句预言般的判词已提前五年预示了元宇宙时代的人类困境。

专辑最具启示录色彩的《Pigs in the River》改编自Nick Cave的黑暗寓言,却注入了更具当下性的病毒基因。合成器模拟的警笛声与真实的消防警报在声场中碰撞,当”Water’s​ rising”的警告在左右声道交替闪现,那些被困在信息洪流中的数字难民画像被投射在音墙之上。刘敏的和声不再充当传统意义上的”女性声音点缀”,而是化作冰冷系统里的异常数据流。

在终曲《Sound For Celebration》长达七分钟的声学仪式中,军鼓的神经质震颤与合成器长音编织出末世的狂欢图景。当所有声部在混响中逐渐溶解为白噪音,某种超越语言的集体潜意识开始浮现——这或许正是重塑雕像的权利的终极野心:用绝对理性的声音建筑,解构理性主义自身的霸权,在精确计算的声呐迷宫中,释放被现代性压抑的原始能量。

《Before The⁣ Applause》的先锋性不在于对西方前卫音乐的简单模仿,而在于其创造性地将包豪斯式的美学理性,嫁接到中国当代城市文明的肌体之上。当掌声尚未响起的寂静时刻,我们听见了数字穹顶之下,属于这个时代的隐秘心跳。

《生无所求》:在时代喧嚣中寻找灵魂安放的摇滚诗章

2011年冬,汪峰以双CD、26首作品的体量推出《生无所求》,在中国摇滚乐史上刻下浓墨重彩的印记。这张横跨个人叙事与时代群像的专辑,用音乐搭建起一座连通个体焦虑与社会病症的桥梁,在商业洪流与艺术坚守的夹缝中,撕开当代都市生活的精神伤口。

专辑以《上千个黎明》的轰鸣开场,密集的吉他音墙与爆破般的鼓点,构建出钢筋丛林里困兽犹斗的意象。当汪峰嘶吼着”我们像一群没有体温的鱼”,精准刺中后奥运时代都市人的存在困境——物质丰裕下的精神荒原,信息爆炸中的情感荒漠。这种撕裂感在《存在》中达到顶峰,那个反复叩问的”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,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”,成为整个时代的集体诘问。

在躁动的摇滚编曲之下,汪峰展现出诗人般的叙事功力。《爸爸》以白描笔触勾勒两代人沉默的对峙,电吉他solo如泣如诉地填补着语言难以触及的情感沟壑;《向阳花》在童声和声中展开救赎想象,弦乐与失真吉他的对位交织,恰似暗夜中倔强生长的微光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《抵押灵魂》,将资本逻辑对人性的异化浓缩在短短四分钟里,贝斯线如冷硬的锁链贯穿全曲,完成对消费主义最凌厉的指控。

双CD的结构暗含创作者的精神分裂:DiscA的《多么完美的生活》《不能停止的哭泣》延续着汪峰标志性的苦情摇滚,DiscB的《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》《等待》则转向更实验性的声响探索。这种自我博弈最终在《信仰在空中飘扬》中得到和解,当军鼓滚奏托起宏大的弦乐群,曾经尖锐的质疑者开始寻找超越性的精神坐标。

《生无所求》的珍贵之处,在于它既未沉溺于知识分子的虚无,也未妥协于大众娱乐的浅薄。在《一百万吨的信念》中,密集的排比句与推进式的riff形成互文,将摇滚乐的批判锋芒指向体制性困局;而《不经意间》又突然收束为私密的呢喃,暴露出坚硬外壳下的脆弱血肉。这种公共性与私密性的反复撕扯,恰是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精神显影。

十二年后再回望这张专辑,那些关于异化、迷失与救赎的歌唱非但未显陈旧,反而在算法统治、内卷加剧的当下获得新的共振。当《存在》的副歌依然在万人体育场久久回荡,我们终于明白:真正的摇滚诗篇从不会过时,它只是在等待与新的时代伤口相遇。

《乐与怒:在时代喧嚣中寻找摇滚的纯粹呐喊》

1993年,Beyond乐队推出专辑《乐与怒》,这张被视作黄家驹时代最后一张完整创作的作品,成为华语摇滚史上一个矛盾而深刻的注脚。彼时的香港正处于回归前夕的躁动中,流行乐坛被商业情歌与浮华包装统治,而Beyond却选择以更原始的姿态回归摇滚本质,试图在喧哗中凿出一片精神自留地。

《乐与怒》的创作轨迹暗合着乐队的现实困境。在签约日本公司后的国际化尝试中,他们既要面对市场对旋律化的妥协需求,又难以割舍对社会议题的摇滚式诘问。开篇曲《我是愤怒》以暴烈的吉他riff撕裂虚伪的平静,黄家驹沙哑的声线裹挟着对现实的控诉,重金属元素与粤语唱腔的碰撞,展现出不同于西方摇滚的东方肌理。这种撕裂感贯穿整张专辑——《爸爸妈妈》用布鲁斯音阶解构代际冲突,《狂人山庄》则以迷幻摇滚的架构叩问存在主义命题。

最具颠覆性的是《海阔天空》的诞生。这首被后世过度消费的“励志金曲”,在创作初期实则是黄家驹对音乐理想的悲壮独白。副歌部分层层攀升的旋律线,与“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”的歌词形成残酷互文,将商业与理想的撕扯化作具象的音符。当合成器音效与失真吉他在间奏中交织,迸发出的是超越时代局限的生命力。这种在商业框架内坚持摇滚精神的尝试,恰是Beyond最动人的矛盾性所在。

专辑中的人文关怀并未褪色。《和平与爱》延续了《Amani》式的反战主题,非洲鼓点与童声和声构建出乌托邦图景;《命运是你家》用民谣摇滚的质朴,诉说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尊严。这些作品或许不及他们早期的尖锐,却在旋律性与社会性间找到了更成熟的平衡点。

《乐与怒》发行后第25天,黄家驹在东京意外离世,这张专辑意外成为其艺术人格的终极定格。当我们剥离时代滤镜重新审视,会发现其真正价值不在于完美,而在于真实记录了一代音乐人在商业巨轮下的坚守与挣扎。那些未竟的摇滚理想,最终化作穿越时空的纯粹呐喊,至今仍在追问:当娱乐至死成为常态,我们是否还需要愤怒的摇滚乐?

《生命因你而火热》:在电子摇滚的废墟里打捞都市人的浪漫残片

新裤子乐队2016年发行的第八张专辑《生命因你而火热》,像一台锈迹斑斑的时光放映机,在合成器制造的霓虹光晕中,投射出千禧世代集体失落的浪漫图景。彭磊用被烟酒打磨过的沙哑声线,在Disco节拍与车库摇滚的裂缝间,拼贴着都市生活的碎片化叙事。

这张专辑的电子化转向并非偶然。当《你要跳舞吗》的合成器音色裹挟着工业时代的冰冷质感扑面而来时,人们听见的是被钢筋森林驯化的身体对原始律动的本能渴求。彭磊刻意模糊了人声与机器的界限,在《我们最好的时光就是现在》里,失真的人声像老式收音机里飘出的电磁波,将当代青年悬浮在怀旧与疏离的量子态中。

专辑同名曲《生命因你而火热》展现着新裤子标志性的矛盾美学。躁动的吉他扫弦与梦幻的电子音效相互撕扯,如同写字楼玻璃幕墙上破碎的霓虹倒影。当彭磊唱出”那些昙花一现的灿烂/是爆炸的烟火”时,我们分明看见无数996青年的通勤路上,那些被地铁闸机切割成碎片的浪漫幻想。

在《每一次我们开始争吵》里,合成器模拟的心跳监测仪声效贯穿全曲,将亲密关系解构成精密却脆弱的电子元件。庞宽操刀的机械舞步,在音乐录影带里化作提线木偶般的荒诞仪式——这正是数字时代情感联结的残酷隐喻:我们在社交网络的脉冲信号里寻找体温,却只收获像素化的拥抱。

这张专辑最动人的时刻,往往藏在技术理性的缝隙里。《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》突然爆发的朋克段落,像一柄生锈的螺丝刀撬开都市人的情感防爆层;《走在什刹海的冰面上》用Lo-Fi音效重现记忆的噪点,当彭磊喃喃自语”我们的时代/已经过去了”,那些被算法规训的中年灵魂,终于在电子废墟里打捞出属于自己的浪漫残片。

新裤子用这张专辑完成了从亚文化旗手到都市病理学家的身份转换。当合成器浪潮席卷独立音乐场景时,他们选择用冰冷的电子元件焊接炙热的人性温度,在自动化时代为那些即将消逝的浪漫基因,建造了一座闪着雪花的末日档案馆。

《幻觉》:在迷离音墙中重构摇滚乐的清醒梦魇

谢天笑2013年发行的专辑《幻觉》如同一场被工业噪音浸泡的禅意实验,在电子脉冲与古筝残响的碰撞中,撕开了中国摇滚乐长期自我复制的精神茧房。这张被失真音墙包裹的概念专辑,以近乎暴烈的姿态解构了传统摇滚乐的范式,用合成器制造的混沌迷雾重构了属于东方语境下的现代性焦虑。

专辑同名曲《幻觉》以工业齿轮咬合般的节奏切入,高频啸叫与低沉贝斯形成垂直维度的声压差,谢天笑的嘶吼在频段交战中忽远忽近,犹如被困在数字矩阵里的困兽。当古筝滑音刺破电子音墙的瞬间,传统民乐符号被解构成尖锐的现代性隐喻——那些被科技异化的灵魂碎片,正在音轨的裂隙中渗出黑色的诗意。

《脚步声在靠近》用持续七分钟的暗涌节奏构建出后工业时代的集体谵妄,底鼓每记重击都像深夜监控探头的闪光,合成器长音则是数据洪流中永不消逝的背景辐射。谢天笑标志性的山东方言唱腔在此被切割成断续的字节,歌词中”所有人都在寻找,却找不到出口”的宿命感,在循环递进的riff中演变为集体无意识的机械震颤。

《追逐影子的人》堪称当代摇滚乐最精妙的存在主义注脚,三弦与电吉他失真形成的复调对话,恰似古老农耕文明与数字文明的永恒角力。当谢天笑唱到”我们都是被自己影子追着跑的人”,密集的军鼓连击突然抽离,留下大段留白的电子嗡鸣——这种源自道家美学的结构断崖,让整张专辑的哲学思辨突破了摇滚乐的常规表达维度。

在《幻觉》的声场里,谢天笑完成了从”中国Grunge教父”到声音哲学家的蜕变。那些刻意保留的录音瑕疵、失控的反馈噪音、民乐与电子乐的量子纠缠,共同编织成后现代语境下的清醒噩梦。这张专辑的终极价值,在于它撕破了中国摇滚乐对西方范式的拙劣模仿,在数字废墟与东方禅意的交媾中,分娩出了真正具有文化主体性的摇滚新物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