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,当中国摇滚乐在商业与地下的夹缝中艰难喘息时,张楚交出了他最具文学野心的作品——《造飞机的工厂》。这张被工业噪音包裹的唱片,既像一台精密运转的金属仪器,又像是被遗弃在废弃厂房里的抒情诗集,在机械轰鸣中书写着世纪末的迷惘。
专辑开篇的《棉花》以失真吉他模拟纺织机械的震颤,张楚用近乎神经质的低语拆解劳动与生存的荒诞。流水线上的女工、麻木重复的动作、飘满棉絮的车间,这些意象在合成器制造的冰冷音墙中凝结成具象的生存困境。当张楚唱到”我们活在租来的仓库”,后工业时代个体的漂泊感刺破了所有关于现代化的玫瑰色想象。
同名曲《造飞机的工厂》堪称中国摇滚史上最诡谲的叙事诗。手风琴与贝斯编织出苏维埃式的进行曲节奏,工人们在集体主义幻影中建造着永远不会起飞的铁鸟。张楚用黑色幽默消解宏大叙事,将理想主义残骸与实用主义现实并置——”厂长在计划经济中退休”的荒诞转场,恰似对时代转型期的精准解剖。
这张专辑最惊人的突破在于声音实验。《动物园》里萨克斯的扭曲哀鸣,《卑鄙小人》中故意失衡的混音处理,都构成了对工业文明的技术反讽。张楚摒弃了早期作品中的民谣质感,转而用失谐的电子音效建造声音迷宫。那些突然插入的金属碰撞声、齿轮转动声,既是工业社会的听觉图腾,也是囚禁个体的无形牢笼。
在《老张》这样充满存在主义焦虑的作品里,张楚完成了从诗人向寓言家的蜕变。小人物在现代化浪潮中的精神流放,被具象化为”拿着钥匙挨个捅墙”的卡夫卡式困境。当专辑终曲《结婚》用喜庆锣鼓反衬出婚姻制度的荒诞时,那些热闹的民俗音色反而成为最刺耳的寂静。
《造飞机的工厂》的悲剧性在于其超前性。当整个社会仍在为工业化欢呼时,张楚已清醒地看见机器齿轮咬合下的灵魂皱褶。这张被低估的杰作,如今听来恰似一份来自世纪末的预言书——那些关于异化、关于失落的抒情诗,仍在21世纪的钢筋森林里反复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