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,张楚在《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》引发的摇滚神话余温未散时,用《造飞机的工厂》完成了一次更锋利的自我解剖。这张被低估的专辑像一台生锈的工业机床,在九十年代末中国社会转型的轰鸣声中,切割出后工业时代最早的伤痕样本。
《造飞机的工厂》标题曲中,”金属的鸽子在阳光下闪亮”的意象,暴露出工业化进程中人的异化本质。张楚用近乎童谣的呓语,将宏伟的工业叙事解构成荒诞的个体困境——当所有人在流水线上重复着”造飞机”的集体仪式时,那些被标准化零件组装的情感,最终只能在”飞过天堂”的幻觉里寻找出口。这种机械复制时代的抒情策略,在《动物园》里演化成更尖锐的隐喻:被栅栏切割的天空下,连”交配都像在上班打卡”。
专辑中的孤独不再局限于个体的精神困境,而是呈现出病毒式传染的群体症候。《结婚》里电子合成器制造的冰冷音墙,包裹着婚礼进行曲变调后的诡异狂欢。当张楚用平淡语气唱出”他们看起来很幸福”,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婚姻图景,恰是消费主义时代情感荒漠的病理切片。而《混》中不断重复的”我吃我的饭,我刷我的碗”,则以卡夫卡式的荒诞,宣告了存在主义危机在流水线时代的普遍降临。
张楚的创作在此呈现出惊人的预见性。《老张》中下岗工人”把骨头熬成油”的黑色幽默,《跳》里消费社会”跳进塑料花”的群体癔症,这些在九十年代末尚显突兀的意象,如今看来竟成为时代谶语。专辑末尾《光明大道》故意扭曲的欢快旋律,像一剂过期的精神麻醉剂,暴露出所有宏大叙事背后的集体性致幻。
这张被工业噪音与诗意私语填满的专辑,最终在唱片市场遭遇了商业滑铁卢。这种尴尬境遇本身构成后现代寓言:当整个时代都沉浸在GDP狂飙的集体亢奋中,那些提前预言精神危机的清醒者,注定要承受先知般的孤独。二十六年后再听《造飞机的工厂》,金属鸽子的阴影依然盘旋在中国城市的上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