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当代后摇滚的版图中,惘闻乐队以二十年如一日的深耕姿态,构筑起一座远离人声主导的叙事迷宫。这支大连乐队将器乐的物理震颤转化为形而上的精神图景,用吉他延音与鼓点裂隙编织着工业时代的抒情密码。当后摇浪潮在全球陷入公式化危机时,他们的音乐始终保持着某种不合时宜的叙事野心——在器乐的绝对领域里,重建被现代性肢解的诗性维度。
《八匹马》时期的惘闻已显露出对时间维度的特殊敏感,专辑同名曲以循环往复的吉他轮拨模拟机械钟摆,却在第三分钟突然裂变出管风琴般恢弘的声场。这种对线性时间的解构,在《岁月鸿沟》中演化成更为复杂的时空折叠术。长达十六分钟的《黄泉水》通过十二平均律与微分音的对抗,让失真音墙在五声音阶的河道里冲刷出青铜器般的音色包浆。谢玉岗的吉他始终游走在精确控制与失控边缘的临界点,像在钢丝上焚烧的经卷,将技术理性与即兴灵光熔铸成新的器乐语法。
2018年的《看不见的城市》堪称乐队叙事美学的集大成之作。专辑以卡尔维诺的文学蓝本为镜,用器乐构建起十一座声音城市。《流浪者之歌》开篇的钟鸣采样与火车汽笛,将听者抛入后工业时代的荒原,随后涌现的弦乐织体却勾勒出哥特式建筑的尖顶轮廓。这种具象与抽象的撕扯,在《幽魂》中达到极致:鼓手周连江用军鼓的金属簧片震动模拟机械心跳,贝斯手徐增铮的低频脉冲则如地下暗河般涌动,最终汇聚成管风琴轰鸣的末日审判。
惘闻的器乐叙事始终保持着克制的史诗性。他们拒绝廉价的情感宣泄,转而在动态对比中埋藏叙事线索。《污水塘》从压抑的泛音涟漪渐次叠加为滔天巨浪,却在最高潮处突然抽离为单音色块的空寂——这种留白美学恰似中国山水画的云雾处理,用声音的缺席完成更深层的叙事建构。当《Lonely God》被乐迷戏称为”浪味仙”时,某种误读的趣味性恰恰印证了器乐叙事的开放性:同一段旋律既能引发末日幻想,亦可唤醒童年零嘴的味觉记忆。
在数字化生存肢解人类叙事能力的当下,惘闻乐队的器乐诗学提供了一种抵抗失语的路径。他们的音墙不是情绪的避难所,而是重构感知的考古现场——那些被遗落在效果器旋钮间的历史回响、在反馈噪音中震颤的集体记忆,经由精密的声音建筑学,终在声波震荡中重获叙事的重量。当最后一记镲片余韵消散,我们惊觉自己早已深陷这个器乐迷宫,成为声音叙事诗里未曾言明的主人公。